国内儿童舒缓治疗探路人周翾:11年破冰,为临终患儿铺一条有尊严的归途
2025-09-06 15:47:00
一个无法治愈的孩子,必须在ICU走到生命尽头吗?当临终患儿的家庭已无力承担住院费时,他们要何去何从?不得已回到家中后,孩子们能有一个体面的结尾吗?
这些问题,在周翾(xuān)的脑海中盘旋。作为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血液中心的医生,她从业30年来,诊治过无数血液系统的恶性疾病患者,也曾目睹过死亡的惨烈时刻。在治病救人的医生基本职责之外,她总想为孩子和家长们做些什么。
直到“儿童舒缓治疗”进入她的视野。她查文献、赴国外进修,后回国开始尝试,摸着石头过河。2014年,周翾发起了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儿童舒缓治疗专项基金,为儿童舒缓治疗的项目提供支持。2015年,建成了首个儿童舒缓活动中心。2016年,她在北京儿童医院开设了儿童血液肿瘤与舒缓治疗门诊。2017年,她主导成立了我国首个家庭式儿童安宁疗护病房 “雏菊之家”。
“舒缓治疗的定义,是从疾病确诊开始,就对病人及其家庭进行全身心照护。”周翾介绍,如今她团队的工作分为两部分:雏菊之家,帮助的是进入临终状态的病人;舒缓中心则为大多数能治愈的病人,提供关怀和疗愈。“让能治愈的孩子身心康复,让无法治愈的孩子有尊严地离开。”
在久久公益节之际,九派新闻在北京专访周翾时,她提到大病患儿和家长们的处境“像在洪水中漂流”;也谈到儿童舒缓治疗的“从0到1”摸索,以及这11年一路走来的曲折和坚定。她的团队不仅舒缓孩子和家长的痛苦,也将项目从北京推向全国,培训一批批医护和社工,希望将理念像种子一样洒向各地,让更多患儿和家长受益,“希望孩子能平静、舒适、有尊严地离开世界,家庭能带着希望继续生活。”
周翾接受专访。图/九派新闻
【1】从0到1,儿童的临终关怀
九派新闻:你第一次接触“儿童舒缓治疗”是什么时候,后来为什么决定要在国内开始做?
周翾:早年的一次国际会议上,有教授讲过“缓和医疗”的概念,提到在儿童血液肿瘤治疗过程中,不仅要症状控制,也需要人文关怀。
2013年,我去美国进修,专门学习当地是如何做的,才惊叹于缓和医疗在儿童血液肿瘤治疗过程的必要性。我自己的病人中也有很多同样的情况,我认为他们一定也是需要的。所以带着最初的一股冲动,回来开始做儿童舒缓治疗,希望为进入临终状态的病人提供帮助。
九派新闻:回到国内后,你如何迈出从0到1的这一步?
周翾:对我而言,有两个“从0到1”。第一是我们随访的首位临终关怀病人。他是一名白血病患者,经过几次复发后,有一天妈妈带着他,来到我办公桌前说:“我实在没钱了,我们只能回去。”当时,一位护士负责电话随访,跟这位家长保持着紧密联系。我们告诉她,面对一些情况时,最好的医疗处理是什么。在我们的有限帮助下,更多靠家长的努力,那位孩子最终在家中平静地离世。护士跟我讲孩子生命的最后一刻时,我非常惊讶——在家里的床上,孩子被爸爸抱在怀里,跟父母说了三声“谢谢”,之后自己把氧气管摘了下来。过了10分钟,孩子平静地离世了。
类似的,还有一个孩子,已经在急救车往家走的路上了,护士打了一个电话过去,问了孩子的情况,跟家长说,“如果有需要,可以跟我们联系”,家长无比感激。听到这些时,我就在想,大病患儿家长们的处境就像在洪水中漂流,哪怕递一根稻草过去,可能对他都是莫大的帮助。
第二个“从0到1”,是我和临终患儿家庭的谈话。我们辗转找到的第一位愿意沟通的家长,是其他科室推介过来的。我和家长约在一天的傍晚时分,在病房门口见面。我们坐下来后,互相对视了十几秒钟,都不知道说什么。以往对家长,我会说孩子的诊断、如何治疗等,但这个孩子(治不好)要回家了,我不知道如何开口。思考片刻,我还是先问家长,“你有什么问题吗?”对方说:“我不知道孩子以后会发生什么,会不会七窍流血?”沟通的家长多了,我慢慢知道他们最关注的是什么,以及如何更好地开启谈话。
九派新闻:当前你做的缓和医疗,有哪些工作?
周翾:“缓和医疗”的定义是,从疾病确诊的那一刻起,就为病人及其家庭提供全身心的照护。目前我们的工作主要分为两部分:一部分是舒缓活动中心,面向大部分可以治愈的病人,从他们住院确诊起,就可以参加疗愈活动,接受关怀服务,这些支持会贯穿整个治疗过程;另一部分是安宁病房,面向进入临终状态的病人,为其提供临终关怀服务。
九派新闻:在开展儿童临终关怀的过程中,面临哪些挑战?
周翾:儿童安宁疗护的第一个难点在于,对整个家庭的照护。小孩子的表达能力有限,我们尽可能让他身体上舒适,并为他的家庭提供更多的人文关怀。另一个难处是,如何跟孩子沟通病情。沟通到什么程度,孩子会有什么反应,这些都要考虑。我常常会想,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,但马上就要折断了,这一刻,怎么忍心去跟他说。我们都说不出口,更何况是爸爸妈妈?
九派新闻:你在工作中是否会跟孩子谈论死亡这件事情?
周翾:有时候我想说,但是大多数情况下难以完成。无论教科书和文献怎么写,中国的文化还是有它的独特之处。一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,当周围有人死亡时,家人出于保护的想法常常不让孩子知道,包括扫墓、参加葬礼等,会觉得小孩子不适合去。
所以,是否要跟孩子谈论死亡,还是要尊重家长的想法,让家长去思考。我不会对家长说,“你如果不跟孩子说(死亡这件事),会后悔的。”父母对于孩子得病,本来就内疚和自责,如果遭受了孩子离世的打击,还想到自己没听医生的建议,这会变成一根刺扎在他们身上。
谈不谈论死亡,都没有对错,每一个家庭的情感交流都是独一无二的,有些父母愿意谈论,有些则选择回避,大家只是相处之道不一样,用最舒适的方式和孩子相处即可。
【2】“两个希望”
九派新闻:面对治愈希望微乎其微的孩子,是治下去还是选择安宁疗护,一些家长会面临这种纠结。有多少家长向你表示过,要给孩子治到不能治的那一天?
周翾:非常多。不过经过这十几年,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。早年有一个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,孩子爸爸每次来医院都特别痛苦,他说,早就知道孩子的病确实没办法治了,但是不敢不治,否则周围人都会说,“你有钱为什么不给孩子治疗?”这是外部环境给他们的压力。
从医学上判断,有些病确实已经没有治愈的机会了,但是一些家长还要坚持治疗。以前我会劝家长想一想,孩子很受苦;现在我变得更自然,尊重家长的意愿。我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,父母做任何选择都是出于对孩子的爱。
九派新闻:对于能治愈的孩子,舒缓活动中心提供哪些服务?
周翾:我们的服务分为病房内和病房外两部分。孩子住院时,给他们组织一些活动,让治疗过程不那么枯燥。比如,通过开展医疗游戏,向小朋友讲解做CT、骨穿、腰穿、核磁的过程,减少他们的恐惧感。病房外的疗愈活动更丰富,不仅面向孩子,还组织家长参与心理疗愈和放松活动。孩子可以随时到活动中心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,也是进行社交的过程。
九派新闻:“雏菊学苑”是一个怎样的项目?
周翾:这是我们新成立的项目。我始终认为,雏菊之家儿童安宁病房的核心是团队,如果没有专业团队提供高质量的临终关怀服务,空有场地毫无意义。培训人才是关键,最重要的是医疗团队,尤其医生。
常有地方表示想建雏菊之家,我当然支持,内心希望更多地方能接收这类患儿,帮他们缓解痛苦。但有时候,护士和社工积极,没有医生的参与,很难推进下去,所以目前我们正着重做医护团队的培训,同时邀请专业人员做医务社工的培训。
我认为,培训的不是技巧,而是理念。当理念由内而外生发时,无需技巧,人文关怀会自然流露。就像对自己深爱的人,无需刻意学习表达。
我们雏菊之家有“两个希望”:一是希望孩子能平静、舒适、有尊严地离开世界,家长可以平静地接受孩子的离世;二是孩子离世后,家庭能带着希望继续生活。
九派新闻:目前的培训在什么范围内进行,北京还是全国?
周翾:在全国范围内开展,只要有医护、社工真心想参加培训,态度积极主动,我们都愿意提供支持,且尽可能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。当更多医护有了理念,获益的一定是病人及其家属,这也是提升医疗质量的重要手段。
不过,目前组织培训面临很大的困难,邀请老师的交通、食宿等成本很高,医院无力支持,只能靠我们这种第三方机构筹款,才能把培训持续下去。
九派新闻:三大项目(舒缓活动、雏菊之家、雏菊学苑)都来自公众捐款,目前的资金状况如何?
周翾:随时都紧缺,而且会一直如此。我们目前做的只是现有资金能支撑的范围,但想做却没做的事情还有很多。如果想推进下去,资金缺口会更大,困难是持续的。
现在向公众筹款时,大家更愿意支持有治愈希望的项目,对于临终关怀的领域,大企业的持续资助很难获得。此外,目前国内捐赠环境中,公众信任度还不够,所以我们最怕失去信任。每一分钱都是公众带着对孩子的爱筹集的,我们必须好好使用,每一笔费用都要清晰、公开、透明。
【3】“希望未来能有一家专属儿童的临终关怀机构”
九派新闻:坚持了11年,要目睹很多生死时刻,你如何消化负面情绪?
周翾:我的负面情绪和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样。它并非来自孩子的离世,而是源于“我没能做好”的遗憾。
每个医护人员在成长中都会经历情绪波动,随后逐渐进入稳定状态。稳定不代表没有情感,而是能控制情绪、学会抽离,不让负面情绪持续困扰自己。这是医护人员成长的必修课,做不到的话,可能就无法继续从事了。
此外,在做儿童舒缓治疗的路上,团队支持对我非常重要。没有团队,我肯定坚持不到现在。大家一起筹款、开展活动,共同努力,这种氛围很珍贵。
回想这11年,我没什么遗憾。我现在的生活态度是: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以逾越的。哪怕现阶段无法逾越,我们就在当下的位置慢慢推进,总有一天能通过。对比那些苦难的家庭,我们的困难简直是“无病呻吟”,根本没理由抱怨没人支持或其他琐事。我现在很平静,觉得没什么能打倒自己。
九派新闻:在你看来,儿童舒缓治疗这件事要走得长远,需要重点解决哪些问题?
周翾:重点是政策问题。没有政策支持,我们只能一点点铺开,10年才做到从0到1;有了政策就会指数级增长。但增长时要控制质量,所以我们在努力做“共识”,让大家按统一标准做,避免各做各的。比如有的家长在意环境,有的更在意医护态度,只要家庭满意就行,但得有统一方向。(注:周翾,现任中华医学会儿科分会血液学组儿童舒缓治疗亚专业组,该组已发布儿童安宁疗护营养管理、疼痛管理等共识。)
九派新闻:你对儿童临终关怀这条路未来有什么期望?
周翾:我有个小愿望,希望未来能有一家专属儿童的临终关怀机构,它可以作为全国示范,帮助更多人,也让更多家长和团队看到希望。
更大的想法是,希望全国血液肿瘤中心都有舒缓团队,现在虽未完全实现,但大部分中心已知道舒缓医疗,也在尝试推进,这已是很大进步。当然,如果国家能出台政策,比如在一定人口范围内,每个地区都有这类机构,那会更好。
九派新闻记者 胡冰月 武菲菲 实习记者 郭家喜
编辑 王佳箐 肖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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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来源:九派新闻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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