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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|茶树鼓新芽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15 21:37:00    

文|赵阿芳

记得很清楚,那是1987年的春天,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调往沂蒙山任职。

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代,也不知父亲怎么得知的讯息。

他托老朋友往莒南试验站跑了好几趟,终于讨来两株抗寒茶树苗。

茶苗细得像我铅笔盒里的蜡笔。母亲一脸的难以置信:这南方的娇贵东西,在北方能活吗?

“她们可是会看人脸色长,有灵气儿的呢。好好对她,她肯定能长好。”父亲很有信心。

父亲在我家院子东南角砌起挡风石墙,碎蛤蜊壳拌着花生麸,培出个骆驼背似的小土丘,又找来一块油纸,搭了粗糙的暖棚,两株茶苗从此在我家安家落户。

年底腊月头场雪那夜,父亲把我大叔给他的军大衣裹在茶苗根处保暖。

记得那时冰碴子顺着棉絮往他指缝里钻,他却是一脸春色,眼神都是亮晶晶的。

现在才知道,那时的父亲,在精心守望着一个希望。

酷热的夏天,我高考落榜了。

暑气炎炎的夜晚,我蹲在院角的茶树旁边流泪边撕课本。

哭声惊飞了叶底的七星瓢虫,光晕里茶花却正在夜露中缓缓绽开。

父亲不知站在我身后多久了,他捧着一个搪瓷缸,里面是他最喜欢的酽茶。

缸身磕碰的凹痕里积着经年茶垢。

“芳子,喝杯茶清凉清凉吧。”他吹开浮沫的声响,像极了童年教我吹蒲公英的模样。

我乖乖地把茶缸接过来,喝了一口,苦得我直皱眉头。

“这浓茶啊,入口像吃药,一会儿就品出蜜味啦,你细品品,这茶可是咱们自己炒的呢。”父亲提示道。

确实如父亲所说,茶汤的苦味滑过喉头后,有丝难以明说的甜意在后槽牙打转,混着搪瓷味的回甘一阵阵在口腔里回荡。

“你瞅瞅这花骨朵。”父亲掐下一朵米粒大的茶花搁在我掌心,“开得比牡丹晚,香气却能在舌尖停三春。”

蝉鸣声里,父亲拎起浇菜用的铁皮壶,将凉白开徐徐淋在树根:“你听这声儿——”水流渗入泥土的响声中,竟夹杂着气泡破裂的脆响。

“根须在喝水呢。”他蘸着茶水在石板上画曲线,“闺女啊,人生的道儿啊,比茶叶脉络还曲绕,可到底都通着主茎,不管走哪条道只要你用心,都能过好这一生。”

难熬的夏天终于远离,那年深秋,我打起行囊,奔向远方。

出发的那天清晨,茶树突然爆出十几枚新芽。

父亲采下一朵最肥的芽尖夹进我的笔记本,叶脉在纸页上洇出墨绿的航线:“芳子,你要记着,苦后回甘的劲道都在叶筋里呢。”

惊蛰,清晨的露珠还凝在窗台,父亲已蹲在茶树根旁松土了。

他总能在茶枝爆芽时准时惊醒:“这是根须在地底打更呢。”

“看这老叶上的纹路。”他摘下半片越冬老叶对着日头。

叶脉在光线下变成金色的河网,1998年那场胶东大雪冻出来的疤,倒成了春芽的引水渠。

父亲的茶剪磨得发亮,手柄缠着我儿时的红绸绳,老病枝在他的剪刀下断得利落又慈悲。

每年的春分,他都会隆重地泡上一壶茶:粗瓷壶里抓把两三年的老陈茶,再加上当年最新的头茬芽茶,茶水注下去,三代茶叶在漩涡里浮沉。

他管这个叫三辈子茶。

“看,这老叶托着新芽往上顶呢,咱们村啊,现在可以推广种茶增收了!”茶叶在茶杯轻舞飞扬,父亲笑起来时眼角的褶皱,那些被岁月犁出的沟壑里,兜住了满溢的春光。

清明的第一场细雨里,我带儿子回到老屋。

等待拆迁的老屋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鲜活,耳边是呼呼的春天的海风,眼前是衰草连天的老院,这还是我记忆中长大的家吗?

儿子突然指着树根惊叫:妈,快看,俺姥爷的茶壶!

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父亲当年手砌的贝壳墙残基依旧能看出蛤蜊皮的灰珍珠色,两株老茶树依旧在静静守望着小院。

扒开茶树底部的碎石块,那个磕破了壶嘴的瓷茶壶倒扣在土里,内壁结着的茶垢已凝成了山水纹。

暮色漫过斜阳时,三十年光阴在茶汤里静静洇开:

那年的海风正在叶底回旋;

那年的月光给新芽镶银;

那年的茶园枝头挂上了红绸;

此刻,在茶树皲裂的老皮下,又隐约爆出几星鹅黄——恰是父亲当年教我辨认的,春天最初的模样。

儿子说,胶东绿茶上热搜了。

我突然想起父亲当年围在茶树上的军大衣和挂在茶枝上的温度计。

晚风掠过老屋,几十载春天的茶语忽然簌簌作响。

儿子将那把旧茶壶仔细装进了铁皮盒,他轻哼着父亲教会他的京剧老生唱段,新一轮蓬勃的萌发在茶树枝头酝酿,饮着旧年月光与新雨,把根须悄悄伸向父亲长眠的山坡茶园,在四月的春风里摇曳,像极了父亲那晚亮晶晶的眼神。

从老家回来的那晚,我做了一个梦:父亲笑吟吟地站在春风浩荡的茶园里,依旧端着他的搪瓷缸,爽朗的笑点亮了四月的茶园,“看,茶树鼓新芽!”

一瞬间漫山遍野春色涌动,茶香浸透了春天。

(本文作者系烟台牟平区作家协会副主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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